《叛道》中文版序
讓我們一起重新思考,社會運動如何可能?
張勝涵(「運動現場」書系主編、《魯蛇之春》作者)
劉華真(臺灣大學社會系副教授)
阿林斯基在他去世的前一年(一九七一年),出版了《叛道》這本書,這是他一生從事工會運動、組織都市貧民、教育社區組織者的集大成之作。阿林斯基將本書與馬基維利的《君主論》相提並論,雖然兩本書都是直面權力的著作,但前者是教導統治者如何掌握權力、操弄臣下,而阿林斯基的寫作是為了讓沒有權力的人團結起來奪取權力。阿林斯基寫作的對象是在美國六○年代湧現的許多青年運動者,他希望引導這些躁動不安的心靈,不要迷惑於絢麗的修辭或看似經典的教條,而能踏實地走上組織群眾爭取權力的正途。除了出版《叛道》之外,阿林斯基也與運動夥伴創立了組織者的訓練機構,培訓了一代又一代的組織者,散布於美國與加拿大各地的社區組織,一九七○年代之後許多著名的組織者(Cesar Chavez、Stokely Carmichael、Heather Booth等等),幾乎都受到阿林斯基與其訓練機構的影響。
正式授權的《叛道》中文版在二○一六年一月臺灣大選前夕出版,或許顯得有些不合時宜。在民眾一面倒期待劣跡斑斑的執政黨下台、再次政黨輪替的同時,本書卻呼籲,在選舉之外,人們擁有其他方式來行使權力。這種權力,不是在投票日委託政治人物然後坐等改變成真,這種權力來自於人們日復一日積極投入,在自我組織的過程中擺脫自己的無力感,以市井小民、無權無勢者的聯合行動,來解決日常生活中的大小問題,乃至於落實進步的價值。
過去十年來臺灣社會運動常見青年站上前線,特別是在樂生保留運動開創青年參與的新局面之後,又遇上執政的國民黨全面掌控行政與立法部門、作為反對黨的民進黨無能也無力制衡的局勢,在發展主義掛帥的強勢執政下,社會反抗的力道逐年加劇,出現了許多關心各種議題的「XX青年聯盟」,大學校園內過去低迷的異議性社團重振、新的異議性社團不斷新創,一波波的街頭抗爭動員出越來越大規模的群眾參與,二○一四年占領立法院期間達致所謂的五十萬人高峰。然而臺灣的社運組織發展有限,所謂的社運圈沒有能力也未必有方法和意願,吸納如此龐大的新生參與者,使得社會反抗的龐大能量只能暫時為社會運動所用,終究會大幅流向選舉政治。在二○一四年十一月二十九日的九合一選舉中,國民黨大敗,拿下十三縣市的民進黨在氣勢上儼然提前執政,當下的歷史主旋律似乎只剩下民進黨總統候選人蔡英文如何成為臺灣第一位女總統,這是反對國民黨政權,卻又缺乏民進黨以外的替代選項的自然結果,但這確實是臺灣社會運動持續發展的重大困境。
本書於此時出版,或許可以視為某種回到原點的嘗試。這本書希望邀請所有仍然對社會運動有所關懷的朋友,不管是希望或失望、相信或懷疑、期待或不安,都能夠藉由閱讀本書一起來重新思考,社會運動如何可能?
阿林斯基在本書中逐步推演如何連結信念目標與戰術行動,在變動不斷的情勢之中,設法提出可供參考的行動準則,各章節的名稱如「目標」、「手段與目的」、「論語詞」、「組織者的教育」、「溝通」、「戰術」,無一不是社會運動中組織運作與戰術設計的重大問題。
阿林斯基的《叛道》是刺激思考、引發爭辯的起點,他本人也不認為本書應被視為放諸四海皆準的行動寶典,他甚至會歡迎讀者挑戰、批評他所提出的任何想法。例如關於社運組織的形式,阿林斯基認為多元議題組織比單一議題組織更優越,他的理由是,關注多重議題有助於增加成員數量,不同背景的成員為組織帶進不同的觀點、經歷與資源,另方面多重議題、多重戰線可以讓組織持續行動,維持活力。但我們也可以想像另一種情況,當社會形勢往復難測,社運組織更好的生存策略是否可能是固守自身利基,鎖定核心議題與核心群眾,牢牢抓住對方的心,讓組織成為群眾生活的一部分,下一步才是尋求擴張節點、嘗試結盟不同議題組織。
阿林斯基的階級分析或許顯得天真,但並非完全沒有道理。他以有權有勢者、私產微薄者、一無所有者對應到上層階級、中產階級、底層階級,並且認為既然社會主體是由中產階級構成,也有最多人認同自己是中產階級,那麼就該以中產階級為主要組織對象。在組織過許多不同族裔的底層人民之後,阿林斯基主張美國的貧民必須與中產階級結盟,因為如果不努力組織中產階級,他們將會向右轉,成為妨礙改變的力量。這樣的結盟策略,究竟是否有效?是否適用於臺灣?值得我們深思。
此外,阿林斯基對於共產主義的提防、對於美國自由民主社會價值的擁護,都可能招致不夠基進的批評。事實上在本書剛出版不久,阿林斯基即遭批評是「表面基進實則保守」(Conservative wine in radical bottles),論者認為阿林斯基只是長於使用具有煽惑力的基進修辭,而他實際的組織方法從未思考如何從根本改造整個美國社會,對於另類世界觀的討論付之闕如,僅僅著重實質議題而鄙棄意識型態,使得他終究只是現狀的擁護者,而他所提倡的基於鄰里關係的社區組織,固然致力改善日常生活的實質問題,但並不代表這樣就能帶來徹底的社會變革,社區組織的強健,也有可能會走向保守化的道路(Charles F. Levine 1973)。
上述批評並非沒有道理,但是在這個諸神崩塌的時代,阿林斯基不緊抱著「基進意識型態」又何嘗不是優點?如同阿林斯基所強調的,維持彈性並保持開放,確實是組織者能夠因勢利導、協助人們發展組織奪取權力的重要心態。對於這樣一本嘗試普及組織者教育的手冊,免於特定意識型態甚或教條主義的束縛,固然可能在整體社會性質的分析上有所缺憾(例如阿林斯基簡陋的階級分析),但是聚焦於討論組織者心態、角色以及組織的戰略戰術,可能更適合關懷不同議題、來自不同背景、懷抱不同路線綱領的各色讀者。畢竟所有試圖有所改變的人都需要權力、組織和行動。
最後,或許有人認為,以紙上談兵的教戰手冊來討論社會運動終究是不切實際。這樣的批評可能是有效的:如果不釐清意識型態的差異、缺乏扎實的社會性質分析,就沒有辦法提出有效的社會改造計畫,因而反抗也只會是零星散亂的行動,由此觀之,組織運作和戰術設計終究是次要的執行問題。然而無可否認的現實是,如果人們對於自己的日常生活全無掌握,遇到困難只能求助於政治代理人,那麼奪權與革命這樣宏大的字眼,真的有意義嗎?
阿林斯基說,作為一個組織者,他從世界真實所在之處著手。《叛道》作為「運動現場」書系的第四本書,就如同之前的三位兄弟姊妹一般,不耽溺於理論與空想,而是針對現實的經驗探究。《叛道》引介的是臺灣之外的其他「運動現場」,他山之石,可以攻錯,希望本書能為社會運動與組織者的跨國交流,打開一扇小小的窗戶。
引用文獻
Levine, Charles F. (1973). Understanding Alinsky: Conservative Wine in Radical Bottles. American Behavioral Scientist 17(2): 279-284.
引用通告: 《叛道︰改變國家的基進力量》 | 游擊文化/公共冊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