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們從各處開始吧!(一)

標準

讓我們從各處開始吧!

(20160325顧玉玲@公共冊所《叛道》講座逐字稿)

「讓我們從各處開始吧!」這個句子,其實是這本書裡頭,Alinsky在後面寫的,這當然就是那種戰鬥宣宣言式的,「這是今日基進分子的任務:將絕望的餘燼煽旺成戰鬥的火焰。」比較像是個煽動者,充滿熱情的情懷。我們做組織工作有時候很怕這樣子的語句,讓大家燃起熊熊的烈火,然後大概燒兩年就犧牲奉獻完了。不過在運動上,我認為Alinsky不是這個樣子,他一直到死都還在戰鬥,我覺得他有不斷戰鬥的精神,你要從一個動態來看待這件事,否則在閱讀的時候不免……有的地方你會覺得他在談手段跟目的的時候,似乎很多的利害盤算,我覺得作為一個組織工作者,你要把利害攤開來盤算,但是當然不只是利害盤算,否則就會相當「功利性」地看待他。

「讓我們從各處開始吧!」這句話還是非常有感覺,特別是當代大家面臨到一個大的結構,例如說新自由主義洶洶來襲,這樣一談下去就有點被框住了,不知如何是好。「讓我們從各地開始吧」恐怕是Alinsky在1960、1970年代的時候,他所提出的一個號角響起式的宣言,放在此時此刻的台灣,這還是有一定的作用。就是說至少你不要坐困愁城啦,不要因為這個大的結構太難以撼動,或者是眼前看對於客觀局勢的評估,作為一個社運工作者來說,我都沒有那麼樂觀,前途是艱難的,但是你不行動什麼時候要開始行動呢?無非就是此時此刻此地。就這一點來講,我覺得Alinsky還是有很多可參照之處。

我會這樣子定性這本書︰給一無所有者的組織奪權準則。他列了一些方法,他很清楚地設定他的目標是那些一無所有者,那當然一家獨立出版社也是組織工作,各式各樣的組織工作都可以做,但他這個準則是針對那些「相對處於弱勢者」的教戰守則,而且他組織是拿來幹嘛呢?拿來奪權用的,這是很清晰的目標。

時代與我

先說我自己,說「資深組織工作者」這點我當之無愧,我是台灣解嚴以後第一代專職的社運組織工作者。早期我們有黨外運動,我們有各式各樣的反叛運動,但是在戒嚴時期,台灣有全世界最長的戒嚴時期,長達38年,在那樣的一個時空背景底下,大抵上這些反叛者都會帶一點烈士的色彩,知其不可為而為之。而且他們多半是各個行業的專職者,然後行有餘力,例如說醫生、律師、記者,各式各樣的人,來從事這樣子的,在當時的時空背景底下所能做的反抗跟組織行動。

我自己在1987年的時候就參加學生運動,那時候的社會開放了一點點,把之前潛流在底下的騷動不安統統都翻流出土,我覺得那個時候的學生運動分子,有一個很好的社會給我們一個很好的條件,那個條件就是說,幾乎整個台灣都是我們的滋養室,有各式各樣的社會運動,其實提供了非常好的滋養的土壤,讓我們快速成長。那個時候畢業相對的社會條件也比較「好」,這個「好」要括弧,表面上的好就是說,90年代的時候,台灣的經濟還沒有走到盡頭,你們還沒有變成失業的一代,所以那個時候的學生、學運分子畢業的時候,你要找工作不難。你要進入政治領域也不難,民進黨開始奪得1/3席次,成為一個政治上大的、有一點平衡力量的反對力量是1992年,也就是說那個時候的反對運動,政治上也空出很多的空缺,可以讓想要做政治實踐的人有一些政黨的位置,而且很快速地可以取得權力,在政治上是這樣。那在媒體上,因為1989年的時候,我們的報禁解除了,所以你在媒體上其實也開始百花齊鳴,你有很多的空間可以進場,包括那個時候選擇出國讀書的人,回來也剛好趕上了教改,到處都在蓋大學,也很容易取得教職。

我那一代的學生運動分子,我們在閱讀或參與組織的時候,我們不必像前輩一樣付出太大的代價,不用擔心被抓去關、不用小心翼翼地閱讀一些書,可能會遭致禍害,即便那個時候帶我讀書的老左派,每次都還要小心翼翼地提醒我,「你千萬不要讓人家知道我們在這邊讀書」,你感覺到白色恐怖的餘燼在這些人身上落下的恐懼的烙印,但是嚴格說起來,我那一代的學運分子沒有付出什麼代價,甚至還可以成為一個時髦的標籤,可以貼在身上,成為進步分子還滿容易。在這樣的一個好的社會條件下,你要去各個領域去實踐,包括像我這樣子,雖然是少數,這種進入NGO或工會的組織工作者,那個時候慢慢自主性工會也開始一個一個成立,也開始需要有專職的組織工作者。不像早期,就是說社運其實還沒有辦法那麼蓬勃,也沒有辦法公開罷工,到解嚴以後才有罷工遊行,這些我們現在習以為常的東西,大概都是1987年以後的事情。

我的意思是,即使好像是「往下走」的這些進入社運團體裡頭的我們,都有機會成為全職的組織工作者。那時候很缺人,到處都需要有人去,不管是搧風點火,或者其實就是去跟所謂的弱勢者學習。你覺得要跟無產階級站在一起,但是無產階級到底長什麼樣子你根本不知道,所以帶著這樣的情懷,我第一份工作就踏入工會。你之前不是在讀馬克思嗎?不是在讀《資本論》嗎?不是在挑戰整個新自由主義要從西方開始慢慢席捲全球了嗎?不是都在讀這些東西嗎?結果到工會的頭一年,每天都在那邊算加班費,到底這個工人的50塊的加班費,跟那個工人的150塊的加班費,差別在哪裡?為什麼檢排廠的工人,他的工時多了一個小時?印刷廠的工人,他的有機溶劑的濃度到底長什麼樣子?天天都在做這種瑣瑣碎碎的事情,甚至連勞基法都還搆不上,那個時候勞基法也剛剛開始實施,工人都小心翼翼地開始在重新看自己的勞動條件長什麼樣子、他跟法律之間是什麼樣的關係,然後如果有一些小小的行動,可能就是為了年終獎金要不要多一千塊,大抵上就是這種雞毛蒜皮的事情。但是可能就是在這過程裡頭,才重新知道組織工作是怎麼一回事,或者說怎麼樣叫做「團結」、怎麼樣叫做「站在一起」,這件事情好難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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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是真正的組織工作?

「反叛」兩個字容易,「反叛」兩個字跟我們之前的「保守」,其實有一個一致性的內在邏輯。我們之前的保守傾向,我們要遵從一個權威、不要踰矩,當我們開始反叛的時候,很容易被帶動的是一些英雄烈士的故事,但是英雄烈士其實是另外一種權威,我們希望他們帶領我們走向另一個地方,所以它的內在邏輯是一致的。我們可能要打倒一個貪污腐敗的政權,但是我們期待另外一個比較英明的人物帶領我們走出一條新的路,大抵上這件事比較容易,容易煽動你的熱情,我賭在他身上,然後犧牲流血在所不惜。但是嚴格說起來,這並沒有改變真正的權力結構,我們只是等待換一個好人上台,然後這個好人取得這麼大的權力,等著他背叛你,然後你再氣個半死說他背叛你,這在台灣社會從2000年之後就開始看見這樣的後果了。

我要講的是說,跟弱勢者、跟這種基層的工人在一起的那個歷程,教會我一件事︰我們恐怕難得學會了一點對抗權威的勇氣,而這件事情贏得了太多了讚美。對抗權威需要一點勇氣,它可能也會付出一些代價,我也認為非常不容易,但是它是不是霸占了我們作為反叛分子,或者認為我要做一個反叛分子太多的讚美。而我們不太會做一件事,是我們從小就沒有學會,在資本主義這種強調競爭、一路要唸好大學、贏在起跑線上、越過別人,我們其實從來沒有學習一件事,就是如何跟和我們一樣,或是比我們弱,條件比我們弱或處境比我們弱,而我們覺得他們不應該這麼弱,我們覺得他們不應該這麼弱不是我們帶著比較多東西分給他,我們希望大家一起站起來,但是我們從來沒有學會,怎麼樣跟弱勢平等相處。我說的平等,不是一個協助者的角色,也不是一個煽動者的角色,其實我覺得Alinsky有抓到這個,這是我在閱讀他的時候覺得比較有意思的部分。

他裡頭當然有比較簡單的,使用對話,他說使用對話來溝通,來誘導這個人把想法說出來,但是你很容易技術性地看他,覺得說對,我們藉由對話慢慢引導出他的一些意見,其實是我本來就希望他提出來的,現在由他嘴巴裡說出來,好像就是他的意見了,這樣他就比較有自信。可是真實的生活裡頭恐怕不只是這樣,其實那個過程中,恐怕在溝通、對話的組織工作者,都在學習一種「我如何從你學到這個經驗」,恐怕不只是引導,其實有很強的……我們得把我們身上的利害條件統統攤出來,知識分子我還有退路,如果說受害現場的人沒有退路的話,我們彼此付出的代價一致嗎?這個都得攤出來談。我們在現有的條件裡可以走到哪裡去,那是什麼意思?那需要很大的力氣。

我們以前花很長的時間,花了一年的時間來訂勞基法,那就是一個法律嘛,法律名詞真的是無聊的要死,那真的不是一般的庶民語言。我們那個時候就說「我們來弄一個工人版的勞基法吧!」很多工人第一個反應都是說「我不會啦!」(台語)覺得說那是教授的事情,他們都說自己不會。因為在他們生命的歷程裡頭,這個社會從來不鼓勵弱勢者說話,因為他們是被貶抑的一群,是相對沒有能力的一群,所以他們未必心裡真的信服,但是總是會習慣性地先說「我不會」,這也是社會期待他們的角色的樣子。後來我們可能得花三個鐘頭討論一條法令,討論到底女人生完孩子要有八週的產假呢?還是十二週的產假?還是四週的產假?就為這件事,我們討論了一個下午,速度非常非常的緩慢,可是很多真實的東西就會浮現,經驗會浮現,而這些經驗被當作一件事的時候、被認真看重的時候,工人的經驗才會不斷地出土。後來我們花了一整年的時間修了一個法律,然後交給台大的、政大的一些法學教授,幫我們潤稿,看中間會不會有一些法律用詞上的不當,結果這些教授就很驚訝說「哇同職同酬,這個是瑞典的概念耶!」「哇這是英國的概念!」都覺得進步的不得了。那其實都是工人的經驗。我要講的是,花那樣子一整年的時間,當然工人版的勞基法一定沒有通過,勞基法也就一路愈來愈下修,修的愈來愈不好,因為我們力量不夠大。但是在那樣的過程裡頭,促使後來工人可以到立法院,跟立法委員拍桌子、直接理直氣壯地說話。這些東西、這些知識他們本來就有,但是不被社會認可、不被當作一件事,所以光要讓自己把它當一件事,其實得花很多力氣去磨,磨到他有足夠的自信可以說出來。我才真的覺得,原來組織就是這個意思啊。

而且組織恐怕不是……我們可以做的快一點,但是那個快,你就會犧牲掉一些人發言的可能,因為你不等他,你飛速地往前的時候,你這次犧牲掉的是比較週邊、比較沒有能耐的20個,下一次你就是犧牲40%,再一路犧牲下去。最後我們為了趕快達到目標,我們先送一部分的人上去吧,這些人就取得權力成為我們的代言者,然後我們就等著他背叛我們吧。不是這樣嗎?恐怕在運動裡頭,速度還真的快不得。如果在閱讀的時候,Alinsky的書容易讓我們很快速,他用一種快速的方式,但是我就會有點擔心,如果沒有組織經驗的人,可能會感受到那個很快速的知道效果是什麼,但是我們直接從事組織工作就知道,他事實上是花了很大的力氣,沒有那麼容易。包括藍領跟白領,不是撿到籃子裡頭都是菜啊,藍領跟白領要結合、要一起工作,其實也很不容易。

 

讓我們從各處開始吧!(二)

讓我們從各處開始吧!(三)

讓我們從各處開始吧!(一)” 有 5 則迴響

  1. 引用通告: 讓我們從各處開始吧!(二) | 游擊文化/公共冊所

  2. 引用通告: 讓我們從各處開始吧!(三) | 游擊文化/公共冊所

  3. 引用通告: 《叛道︰改變國家的基進力量》 | 游擊文化/公共冊所

  4. 引用通告: 叛道巡迴講座整理 | 游擊文化/公共冊所

  5. 引用通告: 《叛道》巡迴講座整理 | 游擊文化/公共冊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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