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們從各處開始吧!(三)

標準

讓我們從各處開始吧!

(20160325顧玉玲@公共冊所《叛道》講座逐字稿)

民主

再來我選擇的一個詞彙是「民主」。「既然相信人民,基進分子的工作便是組織他們。」(《叛道》,54頁。)基本上我認為很多人都不太相信人民,當我們在說民主的時候,大部分的人從來沒有相信過人民,他們認為人民是盲目的、認為人民是民粹的、認為人民搞不清楚狀況,所以我們經常想指點人民往哪裡去,我們經常想架構一個比較好的制度來取代比較壞的制度。但是如果是這樣的話,何以我們還談民主呢?我覺得民主要有一個很堅強的信心,我們得相信所謂的人民這種People,People好像黑壓壓的一大片,但它事實上是一個一個個別的人。人們是可以自己做決定的,人們是可以自己長出能耐,分析的能耐、利害盤算的能耐,各式各樣的,但需要條件。當我這麼說的時候,我的意思是,組織者要做的是什麼事?是創造條件。

當然所謂的人民,一開始我們總是會因循著我們過去舊有的方式做事,我們可能很保守、我們可能很怯懦、我們可能總是做錯了判斷,因為我們只能夠看到兩步之遙,我們不像那些優勢者,他們總是可以看到十年之後、總是有遠景,因為這個社會從來沒有給我們條件看十年後,我們能夠看三天以後就了不起了。這是工人的處境,要先站在這裡看這個,而不是說「你怎麼看不到十年以後呢?」我們一起創造條件。我覺得這個需要慢慢一步一步來,可是這件事情如果不相信,怎麼會有民主呢?我們如何相信人民要自己做決定?如果我們從來不練習。知識分子還有很多機會練習,我們參加讀書會、我們參加這個那個,我們有各種,甚至包括我們參加社會運動好了,都不是犧牲奉獻嘛,你有一個對價關係,就是你覺得有學習有收穫。例如我,這二十幾年來讓我留在社會運動裡頭的,從來不是因為我犧牲奉獻,那只能燒兩年就沒有了,最主要是我在裡頭,對我的生命有這麼重大的學習,我覺得太划算了,當然是這個。

我要講的是說,民主這件事情,無非就是我們互相創造條件吧。已經墊得十公尺高的人,你要再長十公尺其實很容易;可是如果你只有一公分高,你要長到兩公分,這件事情有天難地難。如果十公尺高的人不肯蹲下來,一起創造「我們一起長五公分」的條件的話,那哪有機會長起來呢?不可能。如果我們都知道資本的積累,你本來就是有資本的會錢滾錢,愈滾愈快,我們都痛恨這樣的一個不公平競爭、壟斷式的競爭社會,那何以我們看待人與人的關係,沒有看到這一點呢?難道不就是應該……我們作為不管知識也好,我覺得出版也有點在做這種事,盡量讓它變成公共財嘛!但是這樣的公共財,我們很多的工人沒機會有這樣的鍛鍊,包括沒有機會互相聽彼此說話。

我在很年輕的時候,後來就被找去另外一個,那時候要倒了的一個省營的報業,他們要關廠了,他們就覺得說我在工會秘書做了這麼久,可能有一點經驗,就找我去幫他們的忙。那一次我當然也想鍛鍊身手,就想說哇我已經在工會待了三年了,應該有一點點能耐吧。那是一群也沒有組織化的工人,只是他們面對關廠的危機,一下子洶洶來襲。所以又是半夜三點去等他們下班,跟他們開會的時候,前面你得花多少力氣在「鎮壓」大家的發言,每一個人都急著要說話,其實沒有辦法聽見別人在說什麼,光是要主持那個會議、要如何讓每一個人可以講到話,而且互相還聽得到,就要花非常多的力氣。我的意思是,不是他們比較笨、不是他們沒有能耐、不是他們的想法不好,都不是,而是他們沒有練習,他們沒有像我們被規訓得這麼好,你們聽我講話就這樣乖乖地聽,你去三流大學就知道,他們才不鳥你呢,就化妝了,大部分的人是這樣啊,他沒有被規訓得很好,所以那個溝通也不是我們以為的這麼容易,其實很難。我都會覺得,為什麼要「到處開始組織」,就是要讓大家開始習慣一起討論、一起做決定,因為在台灣的大部分的人,其實沒有機會學這件事,沒有機會練習。民主是需要練習的,就好像談戀愛需要練習一樣。

Alinsky說︰「民主並非目的;民主是在所有可用手段中,實現重要人類價值最好的政治手段。」(《叛道》,103頁。)民主是一種做決定的方法,它當然不是目的,但是某種程度我們在一路鍛鍊跟改變的過程裡頭,民主某種程度也會是……它是過程,這個過程其實也就是目的的一部分。聽得懂我在說什麼嗎?就是說你不是為了要「達成」民主,而是民主這件事它從來就是「現在進行式」,它是得在過程中一路檢驗的,它得跟你的目的結合在一起往前,如果我們達成了一個很好的目的,但是在過程中你沒有做到民主,或者是你覺得民主不重要先把它跳過去再說,那再來你就會承擔後果,你就會承擔有些人落隊落的很遠了,跟不上來,你只好放棄他,當你不斷在放棄的時候,其實組織的質地也會改變。

Alinsky的第一個組織是後院區,是一個貧民窟,他也組織成功了,後來中間有一些人慢慢就富起來了,成了中產階級,整個質地就改變了。這可能是Alinsky組織手冊的一個預言吧。他在講方法,他談方法談得很細,當然後來會有人說他是不是新的瓶子裝的是保守酒,指的就是說,他對於整個生產體制、他對於經濟結構、他對於過去1960年代……,在更早的時候,人們會談的可能是資本主義跟社會主義之爭,基本上他不談意識形態,他就是做、先組織了再說。但這裡當然會有一個問題,我覺得它有一點雙重,我認為這裡反而可以跟你們對話,一個部分是我自己閱讀的時候當然不以為然,我認為思想的武裝是很重要的一件事,我如果沒有一個大家一起往哪裡,我們對未來世界的想像如果沒有共同的方向的話,這個組織當然會有問題,我本來就覺得這要互相交叉著往前,好像不能夠落掉意識形態的部分。但是我又有一點覺得,他在1960年代末、1970年代初那個時候,當下的美國社會,或者是說人們已經開始,1917年蘇聯革命了,1949年新中國誕生了,可是這些早期左翼組織下的新國家,後來也出現了各式各樣的問題,到60、70年代的時候,引起很多反省之聲。他在書裡頭當然也很擔心,覺得說哇反叛的聲音不要被左派獨占了,我要在左派之外,但是他是什麼沒有說清楚。但是我有一點好像不太能苛責他,也許在那個時代條件下,他得用這樣的方式吧。就是當保守主義以及激進主義好像都已經被刻板化了,你要不然就是左翼組織,它就是共產黨,我們有很多非常激進的共產主義實踐者或無政府主義者,他可能想做另外一種非常實作式的,跟它們做一種區辨,也許是這個,我不是那麼清楚。但是由於他把那個部分先放掉,所以我覺得後院區後來會出問題,跟這個有關。

如果說我們只是爭取眼前的利益的話,我們到處去搧風點火、到處去組織起來,這種形式上的組織,人們組織起來要往哪裡去呢?我們可能是各色分呈。我可能只看眼前的利益,我們相對的集體的利益,或者這個組織跟那個組織的交叉之間的關聯是什麼?可能就看不到。當你只看到自己眼前的利益,對我而言,那個進步性就會很有限,你甚至可能因為我拿到了一點點權益,我就因此保守起來,我要鞏固我的權益,中產階級的保守性不就是這樣嗎?正因為他手上有點東西,怕失去,所以我們就會踐踏其他人,讓我們鞏固我們手上的東西。這有點扯遠了,只是我自己在閱讀他的東西的時候的思考。

在手段上,他是非常強調民主,對我來說這點也很珍貴。最重要的他就說「當我們尊重人們的尊嚴」,他覺得所有的運動最重要的事就是人的尊嚴,他說「當我們尊重人們的尊嚴,我們就明白不能剝奪他們充分參與解決自身問題的基本權利。」(《叛道》,204頁。)這就是我剛剛在說的,他們自己有能力,他們最清楚哪裡有問題,不應該剝奪所謂弱勢者自己提出看法、自己做判斷、自己做策略、做決定、做行動的衡量,不能夠剝奪他們解決自身問題的基本權力,因為「否定參與的機會,便是否定人性尊嚴與民主。」對我來講,這個非常的可貴。

 

公民硬化

他還提了一個概念,也是這幾年來非常強烈有感的,他用了一個「公民硬化」的概念,就是說如果有很多的人民他開始放棄他的公民身分,或是我想參與公共決策,可是我根本沒有條件參與、找不到門路,後來慢慢就冷漠了,然後去人性化。甚至於有一種是非常cynical的,他可能變成很尖酸刻薄,非常犬儒的,「啊政治很骯髒啊,政治就是一堆傻蛋」,這是一種我們很熟悉的某種知識分子的模樣。但是另外一種,他可能就會依賴現有的公權力,不一定是保守的,可能是新興的公權力,「就看520以後小英怎麼樣怎麼樣,幫我們出一口氣」之類的。事實上,這個就是公民硬化。我們把我們的權力讓渡出去了,我們四年投一次票,我們只做了一天的主人,我們藉由投票讓渡了我們的政治權力,我們完全沒有辦法監督我們選上的人,我們等著他變壞,然後說「他背叛我,我下次把他換掉」,就覺得我很有能耐,我只不過是賭到另外一個人身上,可是我們一點監督他們的能力都沒有。目前台灣的政治體制長這個樣子,這也是我們在社運團體裡頭不斷要挑戰的,如何讓人民一直把權力拿在手上。

把權力握在手上這件事好累啊!非常累耶!你只要想想看當初我們組工會的時候,這些女工下班之後還要在加班、還要再回家接小孩、還要再煮飯,她怎麼會願意來參加工會呢?累個半死。可是不就是應該慢慢讓大家來參與嗎?我的意思是說,一樣,我們作為一個公民,我們也覺得哇我們很有公眾參與感,我們對社會也很有集體的關懷,可是事實上,如果說我們為了要參與、為了要監督我們選出來的民意代表,所以我們每個禮拜就開兩次會,他就把所有立法院的資訊給我們看,我們每一個人都來研讀一下,什麼婚姻平權法啊相關的法令,你要不要做這件事?好累耶,可是如果你不這麼做,你怎麼監督得了他?如果你不花力氣,你拿什麼來監督他?這件事好累喔,怎麼辦呢?我們理想中的社會不就是這樣嗎?

我的意思是,我們理想中的未來、我們理想中的社會,應該就是每一個人他有勞動、有創造力,他可以讀詩他可以釣魚,他也參與公共事務不是嗎?我們理想中的社會,每一個人花我的……,有點像我們現在都覺得說一個合格的父母,就要花多少時間經營你的親子關係,我們何不說,作為一個合格的公民,你就是一定要花多少力氣,可能就是一個禮拜要花兩個晚上的時間,來參與公共事務。

當然我知道現實的條件,天啊我每天工作已經累個半死,怎麼可能?那我們前面不是在講嗎,弱勢來自這樣的處境,所以創造條件,所以我們所有關心公共事務的人,不就是應該想辦法來創造一種條件,讓所有的人都可以參與公共事務。而且它是我們的國民須知之一、國民生活準則之一,是我們作為一個人,生命中應該有的部分,而不是現在我們這種「去政治化」。很多人都說我不是,我們已經很有政治sense了,是少數的人可能被養成這種「去政治化」。可是我們這個政治化也很有限,參與公共事務本來就是作為一個人的一部分。早期原始社會的人,你要是打了一頭山豬回來,難道大家不討論一下怎麼分配嗎?參與公共討論、公共決定,本來就是作為一個人的生活的一部分嘛,何以我們不是對未來有共同的這樣的想像?當整個社會對未來有這樣的共同想像,我認為民主才會實現。民主不是外包給少數有良心的政客,讓他壟斷我們的決定權,最後我們再來罵他背叛,我還真覺得沒有資格罵耶,因為你早就把你的權力讓渡給他們,你不花力氣。

這當然很難,可是如果沒有這樣的一點罪惡感,好像也不行。對未來共同的想像,我認為是組織者念茲在茲的,否則我們會淹沒在柴米油鹽醬醋茶的瑣瑣碎碎的這些事情。有沒有學習?有,可是不能只有在這裡。恐怕組織者不但要進入群眾、生活在一起,你還要有能耐一起督促大家往前看。這樣的惰性事實上在社運組織裡也經常有,不是嗎?我們反正打打仗也會得到一些成果,也不錯了,還滿有趣的。

 

讓我們從各處開始吧!(一)

讓我們從各處開始吧!(二)

讓我們從各處開始吧!(三)” 有 5 則迴響

  1. 引用通告: 讓我們從各處開始吧!(二) | 游擊文化/公共冊所

  2. 引用通告: 讓我們從各處開始吧!(一) | 游擊文化/公共冊所

  3. 引用通告: 《叛道︰改變國家的基進力量》 | 游擊文化/公共冊所

  4. 引用通告: 叛道巡迴講座整理 | 游擊文化/公共冊所

  5. 引用通告: 《叛道》巡迴講座整理 | 游擊文化/公共冊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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