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草新芽──再見陳舜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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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草新芽──再見陳舜臣
(6/17路那@偵探書屋)

枯草新芽──再見陳舜臣(中)
枯草新芽──再見陳舜臣(下)

今天要來談《憤怒的菩薩》這本書。但我一直很煩惱要從哪裡開始。最後想到,陳舜臣這三本書並不是單單只有出版書籍而已,它背後有更龐大的計畫,包括紀錄片、影視改編都在著手進行中。為了這些企劃,過程中會做各式各樣的調查,那剛好我也有參加其中一些調查,今天就從這個調查開始吧!

我做的田野主要是確認《憤怒的菩薩》裡面提到的地點是否真有所本,所以當然要去跑新莊和泰山、五股這些地方。坦白說這個地區我以前並不是那麼熟悉,開始跑陳舜臣之後,突然之間發現說台灣每個地方其實都有它有樂趣的所在。去走了新莊各式各樣的廟,跑到泰山去,就開始覺得說以前在討論、聊天的時候,我們都會講說「前現代」跟「現代」之間一個非常大的差別,比如說像是「時間意識」的不同,在時鐘這個東西進來之後,我們本來對時間的概念是很模糊的,一刻鐘15分鐘、一個時辰2個小時,變得非常非常精確,我在幾點幾分要幹嘛,包括在空間地理上也是。那這次跑田野的經驗,就讓我覺得時代和時代之間關於概念的差異,不只有是時間性的,空間性其實也是一個很有趣的課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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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作品中的地景

陳舜臣在1961年就得到亂步賞,以《枯草之根》出道,這本小說是1962年就寫了,所以在他的創作歷程上面算是滿早的,如果以一個讀者的心情去揣測作家在想什麼的話,他第一個應該會寫他最熟悉的東西,也就是我們在《枯草之根》裡面看到的神戶的故事,那是他的誕生地,也是他最終尋求到認同的場所。我覺得他的認同並不是在於一個虛無飄渺的國家,或是一個大型的場所,而是更加地方性的。所以你看他第一本寫神戶、第二本寫新莊,你就知道這兩個地方在他心裡的重量,我覺得這是無可比擬的。

當然如果要這樣講的話,陳舜臣之後以神戶為背景創作了非常多長短篇小說,但以新莊作為背景的絕無僅有就是這本了,其他有一本《望洋之碑》是以廣義的台北為背景。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差距?我猜測出版國的關係還是佔了滿大的比重,如果這個部分大家願意深入研究去挖掘的話,我覺得應該會滿有趣的。

總之因為新莊對陳舜臣來說是非常重要的地方,也是我們相對來說比較好探索的地方,所以我這陣子去了新莊幾趟。剛剛講到地理位置的概念,其實我本人地理很差,唸書的時候都在背青康藏高原、吉林XX省的東西,對於台灣地理本來就不是很熟,所以當我去新莊,接下來發現要去泰山的時候,我的內心就遭受到了挑戰,因為在我的想像裡面,它們兩個是分很開的地方,然後接下來又要去觀音山。一直到我把地圖打開來看,我才發現沒有!這三個地方其實很近,按照地理位置來講的話,確實你可以說它們就在隔壁。只是以我們現在……我當時是騎摩托車,騎摩托車的狀態我都還是覺得有一點遠,但是以陳舜臣的地理觀來講,他顯然就覺得嗯是附近,這個部分我也覺得滿有意思的。

我最近在上課時給學生看了《北投女巫》當作教材,就是最近很流行的一個漫畫,我給學生出了一個作業,我要他們看完漫畫之後到北投去,按照漫畫內容去走一遍然後拍照,自拍之後回來照片給我,你給我幾個景點我就給你幾分,我發現一個非常有趣的現象,就是在這個過程中,所有人幾乎都漏掉漫畫裡面一個非常大型、非常標誌性的建築物,就是關渡宮。那到底為什麼呢?我後來把地圖打開,就發現可能跟我們的交通方式有關係,如果你撇開現在的交通方式像是捷運、道路,你看地形圖就會發現淡水河在這邊、關渡在這裡、再這邊就是北投、再後面就是山,它一片是這樣過來,非常完整的系統,可是一旦我們把運輸系統放上去的時候,就會發現新北投是一個站、關渡是一個站,那他們並沒有在同一條線上,所以慢慢地,在這樣的地理區隔上面,我們越來越難把它們並列在一起,去想像它們是同一區,某種程度上地景對我們來說是隔開來的。

所以我覺得我自己在看《憤怒的菩薩》的時候,我有一點被這樣的狀況給影響了,造成說我覺得觀音山、五股這個地方跟新莊這邊,地理上面的距離在心理上會轉化得更遙遠。我們之前有討論過導覽行程之類的東西,如果真的有企劃出來的話,我覺得這個東西滿值得去參加的,就是從新莊老街走到五股、走到憤怒的菩薩,透過直接去走這樣的地景,我覺得對於閱讀上來說會有一個非常不同凡響的功效。這件事情我覺得比較特別而且值得去講述的原因,是因為我以我自己來說,我其實從小是……雖然我念台灣文學研究所,我從小到大滋養我最多的、讓我踏入文學這個領域的,其實都是翻譯小說,我想這個經驗在座的大家應該都不陌生,就連陳舜臣也是翻譯嘛,如果我們用語言來看,所以翻譯文學對我的影響是非常大的。這影響我的另一個層面是我沒有辦法親身去接觸這些地點,對我來說,所有一切的地理環境、地理位置,我都必須透過作者的描繪來接觸,因此如果我有幸去到比如說東京、巴黎、里斯本,我會看到的不是我在那個地方,去跟書印證,而是我透過作者的眼睛去看這個城市,關於這個城市我閱讀的愈多,我從眼睛裡看出來的形象愈複雜,但那個東西其實離我真正理解這個地方、這個場域,有些時候反而是變得更遙遠的,因為再怎麼說那都是人家的眼睛嘛。

也就是說,「在地性」在小說裡的重要性,我覺得在這樣的時刻,閱讀跟知識結合、閱讀跟意識結合的時刻,我常常覺得我們在生活過程中,包括我求學到現在,行動跟知識的割裂是長時間存在的。就像我剛剛說的,我的地理很糟,背了一堆不需要的鐵路,我還記得我高中要考大學時,把課本上面的所有中國地圖都畫下來,用描圖紙,還把它們調成一樣的比例尺,在上面分門別類,氣候、地形、物產、鐵路、什麼什麼大城市,我畫了N張然後把它們全部都疊在一起,然後想說這樣我地理絕對沒有問題,但是我到現在去過中國的哪裡?我只去過中國的福建,我連北京都沒有踏進去過。

所以像是這樣的經驗,在我們的生活裡面一直不斷地反覆出現,以至於對於其他國家的人來說,似乎是非常平常的一件事情,對於我們來說,反而必須要花費一定的精力、一定的努力,要回頭去看、去挑選台灣文學,要去意識到這個地方有地景的存在,你要特別去尋訪。可是當我這樣做時,我就會感覺到,原來你有自己的文學是這樣的感覺,或者說為什麼文學家會這樣去描寫這個地方,原來他們是感受到哪些東西。那個經驗是難以傳達的,只能靠大家真的去實踐這件事情,或是有類似的經驗產生共鳴,才能去理解它。所以我真的很鼓勵大家去新莊來個一日遊。

又比如說,我以前覺得怎麼會有人喜歡逛廟呢?因為廟對我來說就是一個超級無聊的地方,到處都是香煙。但是我去國外看教堂就OK,因為教堂就是文化啊。現在想想,這心態超級奇怪的,但卻是我在生活中不知不覺培養起來的。但我很幸運的是,因為做這個企劃,真的去逛廟之後,去看龍柱、匾額、去看他們的規劃,中庭、神像為什麼要這樣擺?為什麼要幾層樓?它的來源是什麼?當我在柱子上發現一個我認識的名字的時候,我有一種我所知的和生活終於重疊在一起了,那才是「完整的世界」的感覺。

文學作品與集體記憶

再講一個《北投女巫》給我的啟示,因為我要備課嘛,就開始想關渡宮到底是在什麼地方、想瞭解它的地理態勢。後來我才發現,關渡宮是蓋在一個叫做象鼻穴的地理位置上,它是一個風水寶地。為什麼是風水寶地?因為它對面有一個東西叫做獅子山,我去google獅子山,結果它一帶就把我帶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我想說為什麼不可能吧?台灣一定有一個地方叫做獅子山,不然這個文獻記載是怎樣?後來我發現,原來在1963年葛樂禮颱風讓整個台北市大淹水,那時候的台北市政府發了一個奇天妙想,為什麼台北市會大淹水?我們現在會說是排水不良,是設計的問題,那當時台北市政府是覺得淡水河流太慢了!流不出去!那淡水河流不出去是什麼原因呢?因為卡在關渡,關渡象鼻穴和獅子頭那邊有個隘口,台北市政府就覺得人類是最強的,人定勝天,我們來把獅子頭山炸掉吧!他們就真的非常有行動力地把它炸掉了。所以如果你現在去關渡宮,你會看到對面是一個長得很奇怪的堤防,那就是獅子山的遺跡。那炸掉之後發生什麼事情呢?水是不是會流比較快?水真的流比較快,本來是從裡面流出來,臺灣西部的河是往西流不是往東流,現在卻是往東流倒回來,海水倒灌,整個關渡平原就土地鹽化,本來一個月淹兩次,漲潮的時候才淹,現在是每天都淹給你看。那怎麼辦呢?所以我們弄了二重疏洪道,二重的人就被迫搬遷,整個地形地貌都有非常大的改變。

我在發現這樣的事情的時候,就有一個滿深的感慨,為什麼說文學作品某個程度上可以帶回我們的集體記憶?我在看日本文學時,一直對這一點非常有感觸。這本《日本推理百年史》是中國思科出版的,雖然他們有取得正式授權,但因為成本關係所以沒有公開發行。那這本書它是用編年史的形式,去講日本推理從1901年以降一百年的歷史。你去看裡面,它年譜的部分還滿有趣的,它分三個部分,第一個是今年出版什麼重要作品,第二個是今年日本發生了什麼大事件,還有推理作家的動向。很有趣的是,就是它在裡面註記的大件事,後面幾乎都會有一本推理小說去描寫它。也就是透過這樣子的方式、透過大眾小說的方式,不斷地去描寫、重繪、提醒你這樣的一段經驗,課本總是無聊的、小說總是有趣的,以小說改編的電影、動漫、廣播劇啊,這些東西也都是吸引大家注意力的,一旦這件事情發生了,我們就會開始回頭去回溯、去瞭解、去研究當時的狀況是什麼。之前有很流行一個名詞叫做「歷女」嘛,那是什麼?喜愛歷史的女生。這些女生為什麼喜歡歷史?是因為看了《幕末機關傳說》,非常帥氣的幕末志士們,拔著刀砍來砍去。女生通常不會對軍事史感興趣,但這部作品偏偏就養出了一批對軍事史超熟的女生。

所以我會覺得文學、文化這個東西,有它不可見但確實存在的部分。《憤怒的菩薩》就是在這個意義上讓我非常非常地喜歡。因為眾所皆知,裡面其實非常隱晦地提到了228事件,這個東西對於台灣歷史來說,是一個滿大的而且到現在大家可能還不太知道該怎麼樣確切地去論述它的事情,官方的態度、民間的態度、受害者的態度、加害者的態度,我們到現在還沒有辦法找出一個比較完整、各方都可以接受滿意的說法。但是我們沒有辦法找到共同的說法,並不代表其他說法不能夠同時存在,特別是陳舜臣他本身的經歷很特別,我相信大家都已經知道他在戰後有一度回來台灣,經歷過整個事件之後又回去了。當然他本人是宣稱說他從來沒有想要在台灣久待啦,但是我個人會有一點點懷疑這樣的宣稱,因為畢竟人都是活在一個非常複雜的狀況裡面,你之後的決定跟你之前的想法,有時候會需要適當的折衝。不過狀況如何,最後還是要以本人的說法為主,只是作為研究者或讀者,總是可以在歷史的縫隙裡面找到一點點空間,把自己的說法塞進去。或者是在座如果有作家的話,也可以用這當背景來寫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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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引用通告: 枯草新芽──再見陳舜臣(中) | 游擊文化/公共冊所

  2. 引用通告: 枯草新芽──再見陳舜臣(下) | 游擊文化/公共冊所

  3. 引用通告: 《青雲之軸》、《憤怒的菩薩》、《半路上》──陳舜臣大時代三部曲專題 | 游擊文化/公共冊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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