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草新芽──再見陳舜臣
(6/17路那@偵探書屋)
其他日本小說家的台灣經驗
再過來我要講日影丈吉的《巫歌》。它是一個選輯,裡面收了十幾篇的小說,非常好看。為什麼要特別拿出來講呢?因為日影丈吉在戰爭時期有當兵,當兵時有來過台灣,回去之後就開始寫推理小說,然後就把台灣經驗寫在裡面。《巫歌》這本小說就收了兩篇跟台灣有關的,其中一篇是〈老鼠〉,非常巧,〈老鼠〉的背景就設在新莊,難得我們有兩部都是在寫台灣新莊的推理小說,其實大家可以讀一下這兩位作者對於新莊的書寫,或是對於台灣的書寫的差異。
日影丈吉被稱為幻想小說家、幻想機器,不是沒有原因的,他的寫作對於細節的掌握其實滿準確的,他寫台灣新莊廟門口演的歌仔戲,敘述的其實都滿清楚的,他本人也針對台灣的歷史文化做過一定程度的研究。但他的作品中呈現出來的幻想氛圍,跟陳舜臣樸實又帶著優雅洗練……松本清張曾經說過陳舜臣的小說讓他想到芥川龍之介,這兩個人的路線是不太相同的。日影丈吉顯然是一個幻想性非常非常高,扭曲現實的幻想,某種程度上來說是非常非常日本的作品;那陳舜臣的作品是另外一個層面上的,他對於人性的觀察,他永遠是踩在一個比較實際的面向。我覺得有一個評審講得很好,他說陳舜臣的小說有一種山水畫、水墨畫般的枯寂的感覺,大家如果對日本美學熟的話,就會知道他們最喜歡枯山水,就是看不出來是什麼東西的、非常安靜的靜寂之美的東西,陳舜臣的文字比較貼近那一邊。大家有空可以看一下日影丈吉怎麼去描寫新莊。
另外還有一篇是吸血鬼,這個吸血鬼很酷,他是寫台灣紅頭嶼,就是現在的蘭嶼,在戰後發現了一個遺留在那裡的日本兵,那個日本兵有點神經錯亂,大家都不知道他發生什麼事情。然後有個會翻譯英文的人就被抓到台東去,大家說快點把這件事情查出來,是這樣子的故事,也非常有趣。這兩篇是日影丈吉目前有中譯本的關於台灣的小說,他還有長篇關於台灣的小說,但還沒有中譯出版,1961年他寫了《應家的人們》,有求必應的應,這是個大長篇,是在講應家的家族裡面發生了一些奇怪的事情,最後事件是怎麼樣解決,這樣的推理小說。
像這樣跟台灣有關,我們無緣得見的小說其實為數不少,我覺得陳舜臣這本書算是一個開始,就是我們開始認知到說台灣不只是在台灣內部為我們所知,台灣不只是台灣人的台灣,台灣也是世界的台灣啊,世界各地的人,我們從16、17世紀開始就有很多人來過這個地方、很多人寫過這裡,我們過去開始翻的是一些研究調查的材料,或是娛樂性比較高的,我們很少注意到,大家會覺得台灣好像小到世界上其他人不會以它為主題或以它為範圍來創作,但我覺得事情並不是這樣,我們面前現在就活生生兩個例子。
還有這個《台灣探偵小說集》,這是綠蔭書房出版的書,裡面收了非常多日治時代的時候,在台灣的日本人作家寫的一些偵探小說。這個還是比較沒有名的人,比較有名的人都出了單行本,像金關丈夫,戰後我們還有一個知名作家葉步月,他也寫了幾篇推理小說,中長篇都有,這些東西目前為止都還沒有出版。你想想看如果我們把它們都翻出來,那台灣推理這個範疇,我覺得那個疆界可以無限擴大之外,我們還可以協助,從其他人寫作的模式,或是從其他人經歷的旅程,回過頭來去看我們整個歷史的變遷,或是在這漫長的長河裡面到底發生過什麼樣的事情,他們到底有過什麼樣的想法。這個東西是我希望在陳舜臣《憤怒的菩薩》這本小說出版之後,大家會更有好奇心去追問的事情︰還有其他作者嗎?他們寫些什麼東西?我們怎麼可以看得到?他們有沒有機會在台灣出版?
日本人就算有一千個缺點,但做事真的是超級認真,這不只一本耶,這是《台灣探偵小說集》,我手上還有另外一本《上海佔領時期偵探小說集》,他們曾經佔領過上海一段時期,他們跑去那個地方寫偵探小說,滿州國也有偵探小說。那你說只有日本人這樣寫嗎?我想也不是,只是我們有沒有挖得夠深入、瞭解得夠多。今天因為下雨所以我沒有力氣再扛來,但我自己其實也印了兩大本的日治時期台灣漢文人寫的犯罪作品、偵探小說。當然那個東西以現代的眼光來看,會覺得稍微過時了,畢竟它是用文言文寫的,以現在的閱讀品味來說有點難閱讀,但我覺得這某種程度上都是可以克服的,只是看我們要不要去調整它,比如說重寫啦、加註解啦之類的。希望有一天,我們對於我們本身的歷史、我們本身的文學的好奇心,能夠足以去進行商業的運作,讓它重新被挖掘出來。
透過文學作品瞭解自身
陳舜臣有一個東西跟歷史是非常相關的,1971、72年左右,日本跟中國建交、跟台灣斷交,在那之後,如果你看他的小說你看不太到什麼,但如果你去看他的散文的話,你會發現在這之後,他寫了超多跟中國相關的散文,他利用建交的機會,去中國做了非常非常多的行旅、去做一些書寫,想要增進雙方的理解。我覺得他一直都在做這個事情,讓不同文化的人相互理解,他自己也說他是個橋樑,藉由他的認知,讓大家互相瞭解對方。那我覺得語言的翻譯這個事情,在台灣其實起了一個非常吊詭的作用,它不是讓我們更瞭解對方,而是讓我們更瞭解自己。像這樣的小說的出版或集結,它的作用不是讓我們更瞭解世界上的其他地方,而是讓我們瞭解過去的自己、自己的時代、自己的歷史。
我以前是唸哲學系,哲學系給我最大的兩個影響,其中一個其實就是,你一進去開始上西哲,老師就會說「蘇格拉底說認識你自己」,整個哲學史其實都可以用這句話來概括,你要去瞭解你自己是什麼樣子的、你的位置是什麼等等,一切都是從你出發、你是誰、你是什麼。我覺得像這樣的閱讀,不管他們的來源是什麼,西方的或本土的,或是像是這樣子以翻譯方式進來的,讓我們瞭解過去自己的狀況,某種程度上它都在幫助我們更理解我們這個社會、我們社會的過去,以便走向未來。
Q&A
Q︰因為我對推理小說不太熟悉,所以想問像陳舜臣這樣的作品,在閱讀推理小說的脈絡當中,有沒有特別讓你覺得印象深刻,跟其他同時代作家不太一樣的地方?
A︰這是個非常好的問題。陳舜臣的作品我一開始在讀的時候完全搞不懂他在幹嘛,那時候好像是我大學還是高中,我看完就想說「嗯,這個東西居然拿到亂步賞?我到底看了什麼?」我後來發現陳舜臣的東西,某種程度上來說你需要一點閱歷,或是需要一些時間才能夠去看。我不確定那個時候台灣社會準備好了沒有,或許那個時候歷史這個東西對於台灣社會來說是更能夠理解的題材,反而陳舜臣在講他國族的經驗、講他個人的經驗,講軍事、戰爭帶來的影響,這樣的東西好像不太能夠……大家還沒有心理準備去面對它,所以那時候的討論相對來說也非常非常少。陳舜臣拿到的其實是第七屆江戶川亂步賞,算是非常非常早,如果要說我對他的作品有什麼深刻的印象,就是我覺得讀起來完全不像第七屆的作品,他作品裡的意識感不會讓我覺得有時代的陳舊性。
說到同時代的作家,我就拿剛有講到的土屋隆夫來比較好了,他們都是非常優秀的推理小說家,布局的結構,從案件的開始、查案的經過、結尾的解決方式,都沒有太多可以挑剔的地方,都是非常好的作家。可是你去看土屋隆夫的作品時,有一些地方他的觀念、想法,就會讓我強烈感受到「這傢伙是個日本老男人,老的日本男人,老男人。」印象真的太鮮明了,他那樣的作品是註定會被時代淘汰掉的,因為後來的人不可能再忍受那樣子的東西,他大概只會有兩、三本經典的小說會留下來吧。但這樣的氣味,我在讀陳舜臣的作品時,基本上不太會catch到。當然這樣的說法比較大的漏洞是……不對……不會!我剛本來想說陳舜臣的主角大部分都是男性,所以你從男性視角去看的時候,比較不會看到一些讓女生覺得不舒服的歧視或落伍的意識之類的東西。但我後來想到我非常喜歡他的《柊之館》,這本小說我真的強烈推薦大家去看,它是很薄的小說,短篇集,讀起來不會有負擔,又是非常精彩的連作小說,當你從第一篇看到最後一篇,你會發現所有的一切都是可以串起來的。他講故事的方式是一個年老的傭人,一個叫富子的傭人,在戰後的長型屋子裡當女傭,升到總管了,有一天新來的女傭就問她說以前這裡發生什麼事情,她就從戰前的事情開始講。主述者和主角都是女性,對我來說,陳舜臣在這一點上面某個程度上有點超乎他的時代,他本人也不見得就是這麼開放,但我會覺得他相對來說去除掉偏見的部分,他對於刻板印象……比如說他對於「流離失所」這件事情的想像跟我們不一樣,所以我覺得他在性別的書寫上,他的意識狀態也跟同時代的作家有一定程度的差別。我不是說他就因為這樣變成女權先鋒或是什麼東西,但在這個角度上算是一個滿有趣的切入點。
再來是他的作品中,蘊含著一種理想國的氛圍。這樣講有點模糊,但他在《逝去的桃花源》(桃源遥かなり),那是一個追尋東方的理想國的故事,裡面有很多個追尋的使者,其中一個叫做陶羽。根據他後來訪談的說法,《桃花源記》這個東西是陶淵明寫出來的,所以他想把陶羽設定成陶淵明的子孫,陶淵明曾經去過那個地方,他的子孫想要再去找這樣的國度,他說他這本書花了五十年的時間去想。他在《枯草之根》的系列、陶展文的系列,你有沒有發現一件事情?他們都姓陶。而且陶展文的女兒就叫什麼?陶羽容。我覺得陶羽容基本上就是陶羽的女性版。就這樣的概念來說,他的思路基本上是非常一貫性的,他有他的理念、他的想法,他想要去push這個東西,同時間這個理念是不是有什麼國籍或性別的區分,我覺得是沒有的。其實我沒有看過《逝去的桃花源》,所以不太確定陶羽是男的還女的,我假定他是男生,但是陶羽容是女生,如果用這樣的觀點去看的話,這是不分性別、不分國籍、不分種族之類的東西,某種程度上是一種世界大同的想像。
引用通告: 枯草新芽──再見陳舜臣(中) | 游擊文化/公共冊所
引用通告: 枯草新芽──再見陳舜臣(上) | 游擊文化/公共冊所
引用通告: 《青雲之軸》、《憤怒的菩薩》、《半路上》──陳舜臣大時代三部曲專題 | 游擊文化/公共冊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