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國家暴政，人民起義

《空港粉碎》推薦序
國家暴政，人民起義

徐世榮（政治大學地政學系教授）

國人喜愛到日本旅遊，東京尤其受到大家的青睞，若欲前往東京，除了台北松山機場出發的飛機降落在距離市區比較近的羽田機場之外，從桃園國際機場出發的班機，大抵皆是降落在距離市區比較遠的成田機場。此外，部分前往美國的航班，也會以成田機場為轉運站，因此一般而言，國人對於成田機場似不陌生。但是，我們對於發生在五十多年前，日本政府祭出土地徵收強制手段來開闢興築成田機場，繼而引發農民激烈抗爭的事件，似乎並不熟悉，也鮮少有人知道，在成田機場範圍內，至今依舊有當初參與抗爭的農民及其後代在繼續耕作，他們不願意離開他們的家園，也不願意放棄農業。這場抗爭運動被稱為三里塚事件，死傷相當慘烈，對日本社會帶來了嚴重的衝擊，也讓他們後來深刻再反省強制徵收土地的適當性，而這也映照著台灣目前在處理土地徵收相關課題時嚴重欠缺的考量。

由於我的博士論文與社會運動有關，因此特別到社會系修習社會運動課程，那時老師要求我們唸一本書，書名就叫做Against the State: Politics and Social Protest in Japan，作者是David E. Apter和Nagayo Sawa，內容是在討論日本激烈的農民抗爭運動，也就是三里塚事件。書中的資料相當豐富，裡面也有許多珍貴的照片，讓我看了相當震撼，這本書對我有相當大的啟發，它告訴我，由於日本政府欲追求工業化，認為那樣的發展才是進步，因此要逼迫農民放棄他們的農業活動，離開安居之所。但是，農民卻不願意這麼做，他們有不同的意見。剛開始，農民的行動其實都相當平和，他們四處請託陳情，但後來卻發現所有正式管道都將他們封鎖並排除在外，為了維持他們的生活方式，農民不得不挺身而出，進行激烈的抗爭。而農民的抗爭行為，也顯示出日本封閉及專制的政治體系，它是由自民黨所組成的政府與大財團所形構而成的統治聯盟所牢牢的掌控，社會弱勢團體的權益遭到忽視，完全被排除在政治體系之外，只能透過激烈的抗爭來表達他們的訴求。

如今看到宇澤弘文教授的重要著作可以翻譯成中文，讓大家了解三里塚事件的前因後果，我感到相當欣慰，這本書也可以印證前述Against the State的內容，即當初日本政府把這個地方規劃為成田機場時，根本是黑箱作業，完全沒有告知當地的農民，更遑論諮詢他們的意見，內閣私自決定之後，就硬幹下去，後來縱使農民發起許多激烈抗爭，日本政府仍然一意孤行，造成許多無法挽回的悲劇。宇澤弘文教授因此指出，「最主要的原因，可說是日本的政治決策過程中有著根本性的問題……國家權力依舊是以一種非民主主義、有時甚至是專制主義的形式被使用……未必有遵照憲法上所規定的『應該要得到國民的委任與信託』之原則。」他認為「『成田機場事件』，正是以反對同盟成員為主的國民，在面對這樣的國家權力施行明確侵犯了市民基本權利時，展開激烈的批判與反抗運動。」這樣的論述可謂是相當的精闢，三里塚事件顯示的就是國家暴政，人民起義。

而由這樣專制的行政程序來看台灣目前的土地徵收爭議，你可以發現幾乎是如出一轍。這是因為台灣政府在相關的重要決策過程當中，一樣是非常缺乏民眾參與的機制，大抵都是由掌權者完全掌控，人民在憲法上應受保障的權益被視之如敝屣。在開發主義主導下，各目的事業主管機關在提出興辦事業計畫時（如桃園航空城、竹北璞玉計畫、台南鐵路東移等），憑藉的是他們各自行政部門的考量，根本不把人民的權益放在眼裡。此外，接續的都市計畫決定過程，不論是都市計畫的擬定、變更或審議，大多數的利害或權利相關人幾乎都被排除在外，待他們知道自己的土地即將被徵收，家園即將被毀去之時，才知道政府之前早已通過重要的都市計畫擬定或變更的程序。同樣地，我們的政府在制訂相關公共政策時，都並未履行正當行政程序，漠視民眾的參與，縱然有舉辦公聽會或說明會，也往往僅是表面上的形式主義，跑跑流程，欠缺實質意義，而縱使到了二十一世紀的今日，這種惡劣的情形依舊是一樣的。也就是說，土地徵收所需的公益性及必要性，都是由極少數握有權力的人在詮釋，在現行偏頗的制度底下，那些家園被摧毀及被迫流離失所的人們根本無權置喙，也難怪他們會稱政府為強盜或土匪，不斷走上街頭進行激烈抗爭。

成田機場抗爭事件對日本帶來非常大的衝擊，至今仍未完全落幕，但事件走向卻在多年前就已經有了很大的變革，即運輸大臣公開宣示，「為解決第二期工程的土地問題，政府承諾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使用強制手段。」由此可見，成田機場闢建所引發的三里塚事件，可謂是帶領日本政府決策轉變的重要個案，對日本社會有著巨大的貢獻。然而，反觀台灣呢？在苗栗大埔及眾多激烈抗爭事件之後，政府及掌權者是否能夠有深刻的反思及檢討？政府及掌權者還要繼續進行浮濫的土地徵收嗎？盼望宇澤弘文教授的這本書能夠帶給政府及當權者一些啟發。